在場

文/吳謹為

 

不只我在場,所有人都在場。

 

一次國中放學途中,乘著老媽的機車繞到了大煙囪下,這不是平常返家會經過的路。我問道為何在此停下,我媽打趣地說:就好奇,看看。我望向她走進深邃的廠房,磚牆上方依稀殘存的標語:「發揚團愛精神」。這是我對六燃揮之不去的回憶之一。

 

走進六燃,往往出於一種偶然與漫不經心,就如同上述的往事如此樸實無華,甚至不足為奇。曾幾何時,那記憶的片段,也只在我腦海中載浮載沉。然而,從理所當然的路徑中脫逃,不再只是「準時不偏差」往返學校與家之間;正是端看那些因快速通過而被忽略的沿途風景,在單線路徑兩旁,過場的平面在岔路延伸出縱深,輪廓逐漸清晰。

 

作為我走入六燃的初始動機,是為了逃跑,暫時遠離升學環境中,絕對目的性的思考模式。留一點時間,不斷的走路,拿著低畫質的手機和傻瓜相機,拍出成堆失焦和晃動的照片,影像內容也不是建築結構重要的細節。最終,我就只是在場。那時的紀錄難以稱得上是學術生產。但面對現場,困惑與不解油然而生:此時此刻的廢墟,與記憶中曾是人們的棲居之所,出現斷裂。那樣的斷層是從何而起?這種潛在的不明白,伴隨我進入更多的棄置空間:主動地走入其中,一次又一次被場域所包覆,被動地接受它給予的景象。儘管透過文獻,我逐漸指認出它們的名字,卻未讓這些疑惑明朗化。

 

大煙囪廠房煤斗上的遺構。


高中尾聲,我開始接觸文化資產保存觀念,並在就讀臺南藝術大學時深化,2018年,有了轉折。返鄉拜訪清秀老師時,得知學校對街的都更計畫即將啟動,腹地上六燃觸媒工廠建築恐全數拆除。當年清秀老師也帶著學弟妹們組織公民投案,提供近200份問卷調查與里長訪談,呼籲觸媒工廠的保存與轉型。而我僅是將保存的心切,結合過去的經驗,以文化資產提報的形式訴諸實踐。當我坐在清大圖書館,整理前人研究與書寫提報說明,有種微妙的感受:我閱讀的歷史,正映照腳下的土地,文字的距離是如此貼近我所身處的地方。我們的腳程與此地脈絡疊合,這段歷史正在往下走著。或許那一頃刻,廢墟與記憶的斷層並不存在。

 


廠房裡戰後居民留下的痕跡。

 

提報過程除了清秀老師和我,尚有許育綸老師和陳翠琴女士的一同參與,事實上這一路受到許多人幫忙,我當時提供的,可能傻氣多餘其他。雖然個人生命史的角度,可能學生時代甚早走入六燃;但從六燃歷史來看,我甚晚參與。再者之前,已有學者的投入、更多居民的積極討論;點開臉書社團「大煙囪討論平台」裡的518位成員,可能都是我的前輩。當時文資審議現勘,許多市民重返觸媒工廠,那時不只我在場,所有人都在場。

 

面對今日觸媒工廠的部分保存,離起初「保存六燃完整性」的訴求有所落差。觸媒工廠再次封閉,公民何時能再次進場,成為下一個「然後」,尤得我們反思。


建美路2巷一側,三個窗與精神標語。